平时经常会想起电工。黑黑的中等个头，板寸平头，整天挎着白帆布包步履匆匆穿梭在村村落落、家家户户。他年龄比我大很多，但我们却又是忘年交。也许太多熟悉，觉得一切都是本应如此，所以偶尔想起的时候虽然觉得他挺好，但又没仔细想过究竟好在哪儿。今天突然挺想仔细梳理一下，才突然发觉在那个年代，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，用农村人话讲算个“男人”。

说起电工，就不得不提到香烟。电工一生不娶，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是孑然一身。唯香烟和白酒是他一生最难割舍的朋友。白酒牌子倒不怎么挑剔，只要不假他就不嫌弃。喝酒他更看重的是酒桌的气氛，觉得能坐到一起喝酒的都是缘份。香烟的牌子比较讲究，也不是非得是高档烟，但必须是徐州地产烟的主流产品。烟的品牌能看出一个男人的档次，农村人不喜欢玩花里胡哨的东西，但也得让人看出来不掉价。掏出烟来，散上一圈，给人看出家境还不错，但也不是土豪。不管有钱无钱，大致都喜欢这个感觉。

电工身上有两个明显的特点，显著区别于其他人。这里讲的不是指相貌，因为每个人的相貌都是不相同的，这个自不必说。电工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前端呈现黑里透黄的样子，那是整天抽烟被烟熏的原因。小时候过惯了穷日子，长大后抽烟也要把烟抽到实在不能再抽才扔掉。时间久了，捏烟的两个手指就会被熏得变了颜色。提起这个，吸烟抽烟的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。

七十年代中期，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电工。父母死得早，姐妹外嫁，他和他弟弟，一家就这俩光棍相依为命，是邻里乡亲的百家饭把他俩抚养成人。虽然出身贫寒，但他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，只要见到看不惯的事就要出头。一次和一帮年轻人打架，公社治安股长拿枪指着他让他住手，他一脚把枪踹飞：“你给老子滚开，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抓我！”治安股长也被一脚飞得差点爬不起来。调查清楚后，治安股长并没有对他打击报复，反而可怜他无父无母，又觉得他为人仗义，就给他找了个电工的差事，让他好混碗饭吃。刚接手这个差事时，穷得丁当响，所以买两包烟感谢治安股长的钱还是邻里赞助的。但这个知青出身的治安股长坚决不收，说他想拉拢腐蚀干部，让他抓紧把烟拿走，不然还要把他抓起来。电工没办法，跪下给老知青磕了一头，说：我自幼丧父母，没人把我当人，你老人家关心我，还替我找了事做，您就是我的父母。老知青心里很多感慨化为一句话：以后你好好做人吧。

刚开始的电工人事关系属于大队管，归供电站管理是九十年代的事。从他接手电工后，不管换了几任书记，都没人想把他给换下来。仿佛除了他，就再也没有人适合做电工。他的包里除了收来的电费就是香烟。只要到哪一站，随手就是一圈烟散将出去。老少爷们，长幼有序，尊老爱幼，还能处理好许多民间纠纷，所以威信不是一般的高。在任期间，大队书记很多时候做事都要给他面子。红白事的时候，他往酒桌上一坐，一圈烟发下来，只要和他坐到一起的，不出半小时，经他抽丝剥茧，条分缕析，满桌没有续不成亲戚的。而且信手拈来，没有一点生拉硬套的痕迹。往上续到四五辈都能把你祖上来龙去脉说得分毫不差，年轻人听得一头雾水，自有坐在上席的长者帮你分析解说，所以听的人大多是暗暗称奇。续得兴起，自然要多喝酒。所以他经常是左脸破了还没长好，右边脸又开始接着破，这都是喝酒喝多了摔的。

人无完人，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人，更是如此。我从因为他有缺点，就否定了他的优秀。在红白事酒席上，他对礼节性的东西很重视。这也是他上半场被人称赞，下半场让人害怕的原因。别人认为是耍酒疯，但是我不这样认为。不管喝到什么时候，即使醉了，他对有些东西一直保持高度清醒，不带一点含糊。如果同坐一桌的客人中，有个他认为很重要的人，该回敬他酒的，或者该回敬他香烟的，但对方一直装聋作哑，或者经点拔还不开窍，他就会很生气，就会较真，但是他不便直说，就会说点不好听的话。如果对方还不明白，他就会做个酒乱子，把酒局搅得不安生，让大家都不愉快。

他的优秀庄户人眼里，就是没有办不成的事。谁家孩子上学没有学费，谁家盖房修屋缺少人手，只要找到他，没有解决不好的。他自己有钱，他会随手掏出给人带走，至于还不还的，他也不介意。有就还，还不起他也绝不上门去要。别人家有事需要找劳力帮忙，他能干的绝对上前，一个人干不了的他自己负责替家主找人。有人钱实在太穷，交不起电费的，他自己想想办法，也能帮助解决。那时候电工权力还是挺大的哦。他虽然豪爽，也肯替别人着想，但是他也是普通的农村人，他需要别人感谢他。他喜欢抽烟喝酒，被帮助的人一定要想得到。因为他的劳动成果也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。举个例子吧：如果有孩子缺学费了他会随手给几百块，而且没有其他附加条件，跟你说了：有就还，以后没有就算了。要知道，那个时候几百块钱可不是小数字。你如果连几块钱一包的烟都舍不得给他一包，他也会不高兴，说点不高兴的话，但很快也就忘记了。他替人家跑线路，修理电路故障，是从来不收钱的。但是忙了一天，一定要招待他喝上一顿，再给一两包烟。饭菜质量都是不计较的，条件不好的人家他也体谅，但是绝对不能不管饭。招待标准高了，超过别人收费开支了，他也是不答应的，以后一定会找个机会弥补一下。不让人家吃亏。但是给孤寡老人帮忙是例外的，不在人家吃喝，也不要破费买烟，他知道这样的人没钱，花点钱心疼。

电工没有什么文化，但是开收费票据的字还够用。八十年代大队的大喇叭还是比较时髦的，有专人看管，他就喜欢在喇叭里讲话。几乎每周都要讲几次。讲讲用电常识之类的东西。如果发表讲话是在酒后，他还会顺便讲讲他觉得他应该讲的事情，广播室的钥匙他自己配了一把，想什么去讲话就什么去，没有人敢过问他的。

有一次我去找他修线路，他弟弟告诉我说他去广播室了。我到了广播室，门没关，我进去后，见他正在讲话。见了我来，他朝我点头示意我等等他，意思是还没讲完。我就听他讲道：“下面，我讲三点安全用电的注意事项。安全用电第一点，不要准私拉乱接；安全用电第二点，线路老化要及时和电工联系更换；安全用电第三点……安全用电第三点……”本来一边吸烟一边讲话的，后来老是重复最后几个字，我估计是思绪没整理好，就信口讲的，语言接不上了。他嘴里嘟哝着，正吸着的烟平放桌上，两手开始交替在身上搓灰。见我在旁边替他紧张，干脆把扩音器关了，说：你来了我就不讲了，反正就那么回事。

很多被电工帮过的邻里，都怀疑电工很有钱。看他平时抽烟喝酒不讲究，赞助别人也不求回报，就像家里开银行一样。只有我知道他不会有余钱。他总是把钱用在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身上，自己生活苦点也从不和别人说起。十五年前，电工因为肺癌不治结束了生命。虽然他不是神，只是一个极普通的有缺点的农村人，但像他这样为人处事的风格从他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。他和他最爱的香烟一起化成了村民心中永远的传说。